翻完墙,身体餍足心情憋闷的秦二郎第二天一早就去问了丞相,为什么要继续留着白卿云。不是说好了把人送走吗?秦相用“白乐师无害”堵回了自己二儿子的质问。“父亲怎知白乐师无害?他可是从二皇子地盘出来的。”听秦娇娇不叫“爹”,开始叫“父亲”,秦相知道秦娇娇这是生气了。“刹帝利说的。”“刹帝利也有算错的时候。”“刹帝利没有算错的时候。”丞相任由秦娇娇无理取闹。秦皎看他爹八风不动,知道此事只能不了了之。不仅如此,他爹还给他会心一击:“既然你这么不情愿,那燕南侯的接风宴也不用你去了,我派你大哥去。”秦皎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他爹这步棋了。等等,燕南侯从昆仑出来了?他们秦家和姚家是死对头,因此对姚家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关注密切。“你现在去,还赶得上你大哥出门。”丞相赶走了喋喋不休,问东问西的秦娇娇。秦二郎立刻飞奔到秦府门口。“大哥。”秦皎拦住了秦岫。“爹为何派你去给姚戾接风洗尘?我们相府和国舅府可不亲近。”矫健的青年将军拉鞍上马,俯视自己年纪尚轻的弟弟:“大将军吃了败仗,心里不痛快着呢……”秦皎蹙眉:“再不痛快又如何?他还能给陛下甩脸色?”秦岫不说话了。秦皎意识到了不对。姚戾被急诏回京,难道是陛下想用他来压制仍然控制着北伐大军的赵晗?秦皎:“难不成他还想逼宫?”秦岫:“没有,不过也差不多了。”秦皎:“何出此言?”秦岫揉了揉额角,“就在昨日,霍英率兵又攻下了两座城池。他若打算继续南下,可就度过淮水了……战报送到陛下案前的时候,大将军暗示陛下迁都。”“迁都?我看他倒未必真的想让陛下迁都,更像是在试探陛下的态度。”“正是,父亲也是这个猜测。父亲建议陛下先顺着赵晗的意思,看赵晗是真心谏言迁都,还是在借迁都之事敲打陛下。果然,在陛下隐晦地表达不介意迁都以后,赵晗反而不提迁都之事了。”“哼!这老匹夫,居然试探到陛下头上了!我们秦家还没倒呢!陛下真要畏惧,也是畏惧我们秦家。”“慎言!”秦皎倒不是口出狂言。毕竟他们的大伯就逼宫过一次,当时元昭帝都准备退居山野,暂避大司马锋芒了。谁叫从北楚末年开始,门阀士族就相互割据。世家独大屯有大量私兵,只要让他们找到一点由头,就能迅速趁虚而入,拥兵谋反,然后自立称帝。不止南楚,围着南楚的那几个国家,在夏侯治称王后,国号都不知道改了几个了。在三大国夹缝里求生的小国们,更是灭了立,立了灭。“二郎,今时不同往日。我们的军队都在长沙,而秦家之内,恐怕无人兵法韬略胜过大将军。若是,大伯还在……”“大哥,你何必妄自菲薄。赵晗老矣,而你……”秦岫摇头,示意秦皎不要再说下去了。“大将军身经百战,而我只是个没上过几次战场的公子哥,如何能与大将军相提并论?”秦世子这话是在谦虚了,虽然赵晗长他一辈,两者的阅历经验的确不能相提并论,但他远不是什么“公子哥”。世子加冠以后就在北方边境常驻,到如今,已经在军队和战场摸爬滚打四年了。“那姚戾就行?他就长你一岁,还不也是个‘公子哥’?”年轻的将领抬起头,极目远眺建康迢迢无际的街道和鳞次栉比的屋舍。“燕南侯十四岁就在军中,若不是陛下忌惮外戚,这个大将军,轮不轮得到赵晗来坐也未可知。”在北境时,秦岫曾做过姚戾手下的兵。那时,他才深深地意识到,不仅常人与天才之间有隔阂,天才与天才之间也存在着巨大的鸿沟。燕南侯姚戾,行军十一年,从无败绩。不过姚戾这个人,有怪病,不能经常呆在军中。除非情况紧急,他一般都待在西北雪山的道观中清修。顺带一提,他这怪病是天生的。姚戾五岁的时候,姚家人就把他扔给灵赜*天师,带到雪山上去了。灵赜好歹有个国师封号,肯定是有真本事的。人家在雪山里给南楚培养出了新一代的战神,时人盛赞,称他是个鬼谷子式的人物。灵赜就是周道子,他俗姓周。国师这会儿也随着燕南侯从雪山下来了,入驻姚府。道子跟在自己好徒儿身边,捋着胡须,看着太子慈祥地笑。太子对表弟燕南侯打招呼:“君谦。”燕南侯道:“兄长。”戴着莲花冠,一身青檀常服的燕南侯姚戾姚君谦,一点儿也不像人们猜测得那样凶神恶煞,青面獠牙。他和他身边那位天师都是一副飘逸出尘的样子,连一身赭红官服的太子殿下都被衬出了几分风流。要知道,太子夏侯璋在当世,最以雅正着称。不过,燕南侯的气质还要诡异些,比所谓的“飘然出尘”更甚,他还要更淡漠些。不像是出尘,反而像是“出窍”了。“老师。”灵赜也是夏侯璋的老师。一身青灰道袍的灵赜甩起拂尘,向太子行了一个道礼。这里是姚府,是皇后和太子妃的娘家,太子给自己表弟接风洗尘理所当然,顺便也给燕南侯捎递陛下的旨意。宫中的意思,燕南侯长途跋涉,舟车劳顿。陛下体谅下外甥,特准休整一日后再入宫面圣。与会的宾客都知道,这燕南侯一入宫,定然是要长居建康了——燕南侯从西北带了九千狼兵下来。知道的是为了牵制大将军赵晗,不知道还以为要逼宫谋反了呢!秦岫在席上祝了酒,献上礼物,仔细观察了到场有哪些嘉宾,以及传言中不和的姚姓父子俩是不是仍旧不和。看到赵家派少将军赵子蹇来了,而燕南侯姚戾基本上没和太宰姚晦说过话,连酒都没喝一口。至此,丞相交给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。待秦岫回到相府,已是深夜。世子将把马儿牵给家仆后便沿路回五崇轩,这条路刚好经过花园,世子正准备径直离开,却听见两三声清凌凌的琴声。不成曲不成调的,谁半夜三更了还在练琴?秦岫顿了下脚步,又快速离开。总之,与他无关。“怎么了?阿曜。”花园中的人是白乐师和秦家老三。“无事。”听到花园外那人没有停留地离开,秦曜才松了口气。“那阿曜觉得这箜篌怎么样?”“声音很好听,希望有一天能听阿蒻演奏。”白卿云也是最近才知道一天天不着家的皓彩奴到哪儿去鬼混了,那波斯狸奴惯会来找愿意娇宠着他的秦家三郎。因着小猫儿,白卿云与秦家老三有了些交际。虽然只有遛猫的时候两人才有些交流,在这为数不多的交流中,白卿云发现秦曜简直是秦府这龙潭虎穴里的小羊羔。秦家能长出这么个至纯至善之人,真不容易。白卿云倒是挺欣赏秦曜的,尤其是某次看到秦曜居然在替银奴处理伤口后。银奴看见白卿云,离开兴高采烈地给白卿云介绍起了秦曜。比起二公子,她宁愿哥哥和三公子好!“阿蒻哥哥,三公子是个特别好的人!特别好特别好!”银奴说秦三公子是这座大宅子里为数不多会对她好的人,把秦曜夸得天花乱坠,给秦曜夸得面红耳赤的。也就是那次,秦曜从银奴那里知道了“阿蒻”这个名字。果然是他。“阿蒻?白公子和银奴以前认识?”“是呀,以前阿蒻哥哥和银儿在同一个娼寮呢!”想起当时秦三郎因为揭了人家伤疤手足无措的样子,白卿云不自觉地展露笑颜。秦曜特别好奇他的箜篌,趁秦羽和秦皎这个时间都没空来烦他,白卿云直接叫蓼毐去房里把箜篌取过来,叫秦曜上手试试。世子在花园听见的动静,就是秦曜拨动琴弦弄出来的。“它有名字吗?”“有。”白卿云轻轻抚摸风首涂着朱漆的檀木弓身,如同抚摸爱人。“它叫三千。”“三千?何解?”“这是天竺国的宝物,那些天竺僧叫他……”乐师说了一段十分晦涩的梵文,青年甚至记不住他的发音,那段梵文不仅晦涩还十分冗长。“意思是三千大千世界——佛身千亿,入大千世界,而三千大千世界汇一佛国。琴音千幻,三千大千亦蕴其间。”“一花一世界,一叶一如来?”*“正是。”白卿云会心一笑。秦曜被这笑容晃了下眼,脸颊上莫名浮起一点红。白卿云没注意秦曜的情绪,继续说道:“不过,它原来的主人将他送给我的时候,将‘三千’赋予了另一层含义。”白卿云这把箜篌是昙隐送给他的,而二皇子口中的天竺箜篌和三千不是同一把。乐师的手指摩挲包着琴箱的裹金,上面雕刻了一些花卉。“《法华经》言‘是人希有过优昙钵’,阿曜可知何谓‘优昙钵’?”秦三郎摇头,能说出刚刚那句话,已经花光他所有佛学造诣了。那一句还是他和懂佛学的兄长在交谈时,无意中了解到的。“佛前有花,名优昙花,一千年出芽,一千年生苞,一千年开花,弹指即谢,刹那芳华。*在佛国,优昙婆罗应瑞三千年一现,现则金轮王出。将它送给我的人,希望我也如同优昙婆罗一般,能应瑞。”“……优昙婆罗,一定很美。”秦曜看着白卿云陷入回忆,周身萦绕着一种愁绪,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。白乐师失笑,打破了那段忧愁:“是呀,很美。彩云护拥,莹月玲珑,仙中极品。”秦二郎知道自己大概是又犯蠢了,但能看见那人的笑容,反而觉得庆幸了。眼前这人才是彩云护拥,莹月玲珑。